静泊 母亲属鼠,一九四八年的冬天来到这人世,今年已是七十八岁。三年前那场脑梗,像一道无情的闸门,骤然截断了她滔滔不绝的话语。如今回去看她,心里总梗着块东西,沉甸甸地往下坠。 她若能说话该多好。这个念头每次见到她时,便野草般在心底疯长。 记忆里的母亲,是带着声响的。夏日打麦场上,她挥汗如雨,金黄的麦粒哗啦啦地从她指缝间流下,那笑声能穿透整个晒谷场。秋夜里,她坐在院中剥玉米,玉米粒噼噼啪啪落进竹筐,像温润的雨声。而最清晰的,是厨房里的声音——面团在案板上反复揉压的闷响,擀面杖滚过面皮的轱辘声,还有切面时那富有节奏的哒哒声。 她做的手擀面,尤其是扯面片,是我们家最隆重的待客饭。面团在她手里温顺得像团云,擀成薄薄的面皮,对折几下,刀起刀落,宽窄均匀的面条便排成了队。炒上三两个时令菜蔬作卤,韭菜鸡蛋、青椒肉丝、西红柿炒茄丁,再备上麻酱、蒜泥、香醋。面煮好捞在碗里,浇上卤子,拌上佐料,每一根都裹着母亲的滋味。我们吸溜吸溜地吃着,她就在一旁笑,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,眼里闪着满足的光。 那些有母亲话语相伴的日子,如今想来,奢侈得让人想哭。她为我们缝制衣裳,缝纫机哒哒地响到深夜,像首温柔的催眠曲。清晨,她在灶间忙碌,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是我们起床的号角。放学回家,总能在床下发现她悄悄藏的水果,有时是几个苹果,有时是一把红枣。她把最好的都留给我们,却把辛酸默默咽下。 如今,这些声响都消失了。 屋里静得能听见钟摆的走动。母亲坐在藤椅里,像一尊沉默的雕像。我絮絮叨叨地说着家常,她只能“嗯嗯”地应着,或点点头。有时她的目光穿过我,望向虚空某处,那呆滞的眼神像把钝刀,一下下割着我的心。 我多想再听她喊一声我的小名,多想再听她唠叨天气转凉要加衣裳。可这些最平常的对话,已成奢望。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墙,我在墙这头声嘶力竭,她在墙那头寂静无声。 但我渐渐明白,母爱从未因沉默而消失。它换了一种方式存在——在我进门时她骤然明亮的眼神里,在我为她梳头时她放松的姿态里,在我喂她吃饭时她努力配合的吞咽里。就像她当年把水果悄悄放在我床下那样,现在的爱,也藏在这些无声的细节中。 前几天陪她晒太阳,我握着她的手,说起她当年教我认野菜的往事。说到忘形处,我模仿她当年的语气:“这是荠菜,包饺子最香;那是马齿苋,焯了拌蒜泥……”突然,我感到她的手微微用力回握了我一下。 那一刻,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,泛起一层柔和的光晕。我忽然泪流满面。 原来,母爱从来不需要华丽的声音包装。它在记忆的面香里,在紧握的手温里,在阳光下的白发里,静静地,静静地,流淌成河。 这条河,从未干涸。 (编辑 凤荣)